小暑:窗下有清风

来源:顶端新闻 时间:2023-07-07 11:15:53

文 | 虞彩虹 图 | 冯杰

小暑。大暑。给节气这样命名的无疑是智者,名字里收容了性状和差异、现时和趋向。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:“暑,热也,就是热之中分为大小,月初为小,月中为大,今则热气犹小也。”每年7月6日至7日,太阳到达黄经105°,即为小暑。我们睿智而善感的祖先,只用如此简单拙朴的字眼,来表达一个季节的热烈。

江南,梅雨,听起来饶有诗意,实则潮湿,闷热,黏糊。总有下不完的雨,总是云雾迷蒙,空气湿哒哒的,走几步鞋子就湿哒哒的,于是心情也跟着湿哒哒起来。好在,小暑终于带来出梅的消息,虽阳光日渐强烈,炎热也紧随而至,可毕竟干爽、利落。“疏忽温风至,因循小暑来。竹喧先觉雨,山暗已闻雷”,温风,雷雨,是小暑天的招牌。诗还有后半首:“户牖深青霭,阶庭长绿苔。鹰鹯新习学,蟋蟀莫相催”。元稹的这首《小暑六月节》,循了“小暑之日温风至,又五日蟋蟀居宇,又五日鹰始挚”而作,俨然是这个节气诗词的代表。小暑,念起它时,脸边似有温热的夏风拂过。炎热仿佛撒了一张巨网,渐渐罩住大地山河,天空和土地的火力也无遮无拦、酣畅淋漓地喷射,暑气一日胜过一日。当然,还有蝉歌如雨,还有暴雨如注,故有农谚“小暑进入三伏天,龙口夺食抢时间”。节气就这样隐含了大自然率真的表情和微妙的灵性,亦饱含了最为原始质朴的诗意。它们直接源自大地,就像雨水从天空落下,未曾过滤和雕饰,大自然的威力和魅力也一并袒露。


(资料图)

透过节气的舷窗向外张望,总能看见儿时跳跃的身影,捉迷藏,戏水,摸鱼捞虾……欢悦散落于房前屋后、晒场和溪流。小暑至,伏天始。“伏”是伏藏,意为尽量减少外出以避暑气。可孩子哪管得了这些呢?乖巧的表面下蕴藏着的淘气与贪玩,终于随着暑气一块儿张扬。家门口即有小溪,几乎每天端着脸盆,拿着簸箕,在水里来来回回。也总有一些笨小鱼、笨小虾被赶得无处可去,在漏光了水的簸箕里蹦跶,最后落入公鸡或母鸡的肚子。头顶上的阳光似能穿透一切,暑气却随溪水一并流走。稍大些,便跟着大孩子到村边小溪玩水。天晴的午后,溪里总会挤满孩子。而我,却常被母亲看着午睡。终于,趁母亲睡着,打开吱呀作响的柜门,偷出父亲出差时给买的粉底蓝花小背心,来到溪边。一阵风哗地吹过,小背心猝不及防,飘到了水面,瞬间湿透。那天,为了等背心晾干,我在水里整整泡了一下午。

经常玩水的代价是被母亲带去看医生,得到“湿气太重“的诊断结果,并被嘱咐不坐于地,不坐门槛。生病和坐门槛又有何干?彼时不懂“夏不坐木,冬不坐石”的道理,亦笨到不会发问,就这样被困扰了整个童年时代。其实我本就很少坐地上,门槛也极少坐。要知道,母亲的洁癖在村里是出了名的。只是,从此被看得更紧了,跟母亲到溪里洗衣服,也只让坐于垫了衣服的石头上看。于是改玩抓石子,眼睁睁看小伙伴自在地坐于地上,而我却只能蹲着玩。后来,从邻村来了个游医,我便遭遇了被“电烫”的命运——两枚铜做的勺子样的东西绑于我膝上,通电后,能逼出许多汗来,名曰“除湿气”。

小暑神清夏日长。若无点心,下午的时光未免漫长。于是,中午吃剩的米饭,拌上梅干菜,就成了点心。炎炎夏日,凉凉的梅干菜拌饭,真正喷鼻香。我向来体弱,又疰夏,天气一热,胃口就不佳,可梅干菜拌冷饭,似乎从来都吃得很欢。当然,夏日点心也不止于这个,还有煮土豆,烤南瓜。黄种小土豆,直煮到贴锅的一面有点焦黄,剥了皮吃,也挺香的。将置于阴凉地多日的老南瓜切块,贴锅边一圈排好,锅底加水,干了又加,直至煮熟。若不够甜,就淋些白糖水,吃起来比土豆更胜一筹。晚饭自然顺延至日暮时分,多半是喝粥。母亲会早早地将粥煮上。焖到足够粘稠。都说梅干菜下饭,其实它和粥也是绝配。当然,也会有炒茄子之类的下粥小菜。母亲还会想尽办法改善伙食,比如提前泡上一小碗黄豆,晚饭时将黄豆放到油里一煎,再撒点盐,酥脆可口。天气虽然炎热,可我们安然过着自己的小日子,平淡,朴素,但不潦草。

四季都有落叶,四季亦各有花事。夏天的菜园子,瓜果类居多。黄瓜、西红柿、苦瓜、丝瓜、南瓜开黄花,辣椒、葫芦开白花,扁豆、茄子、豆角开紫花。为招蜂引蝶,菜花以袅娜的身姿、鲜艳的色彩或芬芳的气味,争香斗妍。荷花、凤仙也开在小暑前后。荷花高洁,又多在水中央,只能远观,房前屋后的凤仙就接地气得多,因常被用来染指甲,亦名指甲花。我也曾采了将它捣碎玩过,但从未染过指甲,倒是更喜欢掐其纺锤形的蒴果,看外壳爆裂后卷成一团,种子弹出,乐此不疲。

从实习到毕业再到分配工作,我在一家单位执着地待了二十七年。房子是越住越大,但上下班走的几乎还是同一条路。这是一条纯粹而又风景很好的城滨路,春有杜鹃与紫薇,秋有桂花,夏有木槿。木槿是紫色的,我每天走来走去,看它们开,看它们落,也看园林工人将落英用钳子夹起,或置于树底,或装入蛇皮袋。听说木槿花可食,亦听说白木槿更具药效,但我从未尝试。那次菜场里有个阿婆,拿着一篮白木槿花跟着我,让我买了煮肉和豆腐,说女人吃了很好。可我听说白木槿花性凉,而我这个出生于大热天的人,偏偏体寒,一碰过凉的东西便胃疼,久而久之,对寒凉之物本能地敬而远之。

夏日的瓜果,若非一大早采摘,多半是带了温热的暑气。早时没有冰箱,即便有,将它们置于冰箱,易过凉,浸于冷水后食用,最为相宜。曹丕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曰:“昔日南皮之游,诚不可忘……浮甘瓜于清泉,沉朱李于寒水。”若无清泉,有口水井,也是好的。大姑家有井。从前没那么多商店,商店里也没那么多物品,每到农历六月,附近几个公社所在地会有一个大集,按地理位置轮着来,从月初延续到月中。轮到深泽这天刚好是六月初六,就在小暑前后。作为一个当年的小孩,会对它抱有难以忍耐的渴望。

大姑嫁在深泽。临近节日,她就回娘家“接‘六月六’”,在邀请完每一个大人后,也不忘单独邀请每个小孩。节日这天,我们全家穿着一新,带着礼物前往。大姑一家已为此忙了多日,做豆腐,发豆芽,买肉,买西瓜……那西瓜就置于后门的井里,是我们的饭后点心。西瓜的燥热之气早已在井水的浸润之下悄然退尽,只剩清凉与甘甜。后来,“六月六”的说法渐渐从人们口中淡出,取而代之的是交流会,一年不止一次,商品也愈加丰富,持续时间亦更长,借着赶交流的名义走亲戚的习俗却湮没于愈来愈纯粹的“交流”之中。曹丕写《与朝歌令吴质书》时,南皮之游已过去多年,世事变幻,物是人非。我在六月六的大街上吃过的凉粉、看过的西洋镜也都已远去,唯余温馨的回忆和时光不可往复的伤感。

“小暑天气热,棉花整枝不停歇。”七月,棉花还在开花结铃,要重施花铃肥,还需整枝、打杈、去老叶,偏偏高温又带来害虫盛发。母亲清瘦的身子背上喷雾器、戴上口罩,穿行在棉花地里的样子,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像母亲。我见过她绣花,见过她看报纸,也见过她拔草、打豆子,却从未见过她背上喷雾器。我敢肯定,除却为了那几株棉花,她之前从未那以后再也没有背起过喷雾器。我甚至怀疑她是否一开始就能顺利地打出农药,更不知道那些农药能否准确地喷洒在棉苗上。但是,就算喷洒了农药,也难保不再有漏网之虫吧。她和我一样怕虫,若是突然发现棉叶上的虫子,会不会惊得叫出声来?那一晚,她是不是又得剥上三五个栀子,再敲两枚桃仁,和了面粉绑在手腕上压惊?那年跟她去采茶,只因茶树上蠕动着几条千足虫,我们便舍弃那些青绿润泽的嫩芽落荒而逃,从此再没到那地里采茶。

我实在没法想象,母亲是如何跟一条棉虫作斗争的。但事实是,母亲硬是在那块不大的地里种了三四年的棉花,从栽种到除虫到采摘,独自完成。最后,这些棉花被弹棉师傅“梆梆梆”击打成蓬松的丝絮,然后用红绿纱线固定住,再用碾盘来来回回压磨,变成平整、坚实而又牢固的一床床新棉絮,缝在父亲一次次从杭州带回的被面和被里之间,成为我的嫁妆,而我家的其他农活,依然都是请人帮忙。这样的母爱,亦如小暑天的阳光,浓烈,倔强,滚烫,灼得人心疼。

近年,老村旧貌换新颜,忽然就成了新城区。那些参差不齐的房子不见了,那些青石板和青苔也不见了,随之消失的,还有清幽的小弄和清凉的穿堂风。白居易说:“何以销烦暑,端居一院中。眼前无长物,窗下有清风。”在地里顶着烈日劳作了半天的人们,回家后放下锄头,往后门的青石板上一坐,迎面吹来一阵穿堂风,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的呢?可是,穿堂风也不是任何人任何时候都吹得的。

那一年,小暑刚过,我便来到这世上。月子里,母亲贪凉,到后门偷偷享受了会儿凉风,却在此后的几十年里时不时承受关节疼的折磨,那是吹穿堂风留下的后遗症。如今,一排排楼房整齐划一,除却绿化带,全是水泥地,太阳一烤,热气轰轰轰蒸腾。要躲避暑气,唯有待在屋里。乡亲们可种的地也越来越少,而他们对土地的热情和依赖却如这小暑天的气温,不减反增。楼房旁边,高速服务区下,那块未被规划的空地,你一块我一块,全给分割了。有个退休教师,连那陡坡都不放过,愣是开垦出来,种上各种果树,弯弯曲曲,绕来绕去,仿若小型梯田。前辈曾说:“土地给予人的不仅仅是丰衣足食,还有尊严。有土地就可昂首吐气,而不必惴惴不安。”还有人说,土地与劳作,是农民人生的一切苦乐之源。然而,那些成了乡亲们苦乐之源的方寸之地,随时可能被规划被收回。对此,他们心知肚明,但他们像什么都不会发生一样,将大把大把的时间扔进土地。

我的堂家大伯母,88岁高龄,还天天下地,儿女怎么也无法劝阻,直到生病住院。胰腺癌。晚期。我去看她时,她正竭力忍着疼痛,跟我说:“你大伯是享了几年清福走的,可我还没有呢。”面对心如明镜的她,任何的安慰都显苍白无力。但我知道,像她这样一个和土地打惯了交道的人,只要还有一分气力,就不会让自己享所谓的清福。她和土地,已经无法分离,生前是,死后也是。我们常常感慨,大伯母若是不得病,定能如我奶奶那样活到一百岁,甚至更长。只是,这块土地上,节气总是如约而至,人却一茬茬地换。生老病死,谁都逃脱不得。

阳光是夏季的灵魂。万物生长靠太阳,是老话,也是真理。小暑伊始,阳光一天天炽热,庄稼跟野草一起疯长,早稻已到灌浆后期,丰收指日可期。那年小暑,是我参加高考的第二天,又恰逢我农历生日。尽管数学难得考哭很多人,我却表现出前所未有的放松,能做的做,不能做的就放弃,检查后剩余的时间,几乎是悠哉悠哉地度过。可回家后,母亲却告诉我,她和父亲在家里是一门课一门课地数,一门课一门课地等,那些让我随便考、他们并不在意考好考坏的话也终于露出谎言的真相。而父亲对我预估分数的追问,更是堪比气温,一天热比一天,一天比一天频繁。这样的追问一直持续到小暑结束,早稻成熟。割稻那天,录取通知书也一起到来。对恋家的我来说,并无多少喜悦,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,常常一个人站在家门外,望着天空发呆,想到要离家更远,炎热的夏风里全是秋的气息……

此后,每忆起我家稻田,那纸录取通知书,便如影随形。那稻田,是包产到户时分得的最主要的水田,就在溪边,离家近,且田埂上栽满梨树,很是让人羡慕。梨是硬壳梨,得到八月才能将那层硬壳撑得又薄又亮,汁水饱满。可小暑刚过,就有人趁傍晚到溪里洗脚,顺上几个,也不顾青涩。有人愤愤不平告知母亲,母亲每每淡淡回道:“没事,我家的梨,本来就是大家吃的。”着实,我家从未将收获的梨拿去卖钱,总是亲戚邻里分着吃。如今,连同我家稻田在内的那一大片田地已不见踪影,它们成了道路,成了楼房,成了人工湖……

一个个小暑奄忽而过,有的被我记住,有的被我忘记。记住的,在回忆中慢慢清晰,呈现出小暑节气特有的美感。我在小城生活的时间越来越长,远远超过了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,但我对小村的依恋却坚如磐石,一点也没有被磨损,就像小暑和炽热的阳光,总是一同到来。在那可种植的方寸之地,乡邻们还是习惯于将收获的东西互通有无。教书出身的父母没那么会种,吃的多是他们给的菜。小暑来临,他们常说“我家水菜多得吃不完”,是的,他们爱称夏日蔬菜为水菜,有水灵灵、清凉凉的感觉。

这是我听过的对蔬菜最美的称呼。

本文选自《向度》2021年春之卷

作者简介:虞彩虹,金华磐安人,市作协会员。平日里爱涂鸦,以记录人生沿途风景。出版散文集《山中访药记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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